當美國航空母艦被中國擊沉之後…(陳文政)

本文刊登於玉山周報第36期,陳文政為前國安會諮詢委員

甫出版的最新一期美國外交政策研究中心之《Orbis》季刊刊載了一篇由詹姆斯‧克拉斯卡(James Kraska)所著的〈美國海軍如何輸掉2015年的海戰〉(以下簡稱〈卡文〉),〈卡文〉以美國航空母艦喬治華盛頓號(USS George Washington, CVN-73)於2015年在東海巡弋時遭中國以東海21丁型中程彈道飛彈擊沉為假設想定(scenario),預測美國政府若 持續廢弛其海軍於亞太區域之兵力部署,最終將使得中國人民解放軍在未來可能的軍事衝突中痛擊美軍,並取得區域內軍事上的制海權與政治上的獨霸地位。

此文一出,果引起各方議論。不少人認為在可見的將來中國軍力仍無法抗衡甚至重創美國在亞太區域所部署的軍力;也有人質疑在中國逐漸融入以美國為首的全球資 本主義經濟體系後,美中兩國根本不可能會開戰。這些反駁可能都有道理的,但九一一事件的教訓便是有道理的不見得是對的。不過,評析〈卡文〉內容的真實度並 非本文的重點;〈卡文〉值得注意之處,不在其假設想定會不會發生,而是該想定所點出來的問題。

如果發生那樣的事,台灣要站在哪一邊?

任何歷練過兵棋推演(war gaming)的人都會記得兵推的首要原則就是「不質疑想定」(No challenges against the scenario),亦即假定想定所擬的狀況為真,以在此前提下,研擬因應對策。像任何兵推一樣,思索問題遠比解答問題重要。〈卡文〉給華府的政軍決策官 員出了道難題:一旦發生像喬治華盛頓號被中方擊沉的重大事件,美方要如何反應?冒核對抗風險對中國報復加以反擊?還是吞下苦果讓出美國在亞太的戰略地位與 利益?在〈卡文〉也引起國內媒體大幅報導之際,我們也應當思索:如果發生前述想定的狀況,台灣要如何因應?可以預期的,那將是一個必須要選邊站的關頭,而 台灣要站在哪一邊?怎麼站?

思索這個問題前,我們先把焦距拉遠。中國看台灣的問題,不單單只有主權與領土議題,背後還有更深層的區域戰略動機。而從中國的海軍或海洋戰略加以觀察,更能清晰瞭解此一戰略動機的理路。

從地緣戰略與歷史的觀點來看,中國是個陸權國家,北、西、南境均為陸地所包圍,縱臨海的東境,也受到日本至台灣、菲律賓所構成的第一島鏈所箝制,嚴重影響 其面東朝向海洋的發展。以歐洲作比擬,中國作為陸權國家的地理劣勢,只比起俄羅斯、德國等典型陸權國家略微好點。因此,在中國的戰略觀裡,台灣是其運用太 平洋公海的踏腳石,是其採取外向型戰略的必經隘口,掌握台灣,中國才能自由進出太平洋,若中國解放軍海空軍能以花蓮、台東為基地,中國的海上攻防縱深便足 以再向東延伸將近1000公里,在戰略上便能俯視箝制日本海上生命線,並直逼關島,甚至突向澳洲或夏威夷。

而當台灣不在北京政府手中,在軍事上,中國東南海境海防出現被突入的大缺口,北海、東海艦隊被迫與南海艦隊分隔部署,中國北至上海南抵廣州的一線經濟發展 重鎮均處於易毀態勢。中國對外經濟命派在太平洋,北京固可向西、西南等方向尋求替代性戰略通路,但真正要穩固經濟命脈安全,達成脫陸向海,台灣是中國必然 要取之而後快的戰略樞紐,並以台灣作為其經營太平洋盆地的橋頭堡,作為中國與美國為主的區域民主國家勢力對壘的前線。也因此,中國處心積慮想「統一」台 灣,除了有民族主義情愫下的主權與領土的象徵意義外,以中國的亞太區域戰略規劃觀之,台灣的戰略重要性千百倍於香港。

解放軍海軍在第一島鏈內海域已具相當的制海優勢

在此認知下,1985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即提出以第一島鏈周邊為作戰區域的海軍戰略構想,1996年中國政府制訂「中國海洋21世紀議程」提出要「向海 洋要空間」的海洋戰略──在講法上幾乎跟希特勒想向東方要「生存空間」如出一轍。隨著中國經濟在1990年代起大幅成長,中國開始建立一支與其陸權國家國 土防衛不成比例的海軍軍力,戰略構從「近海防禦」迅速走向「遠洋防禦」,在海防所須的小型艦與岸置對艦飛彈之外,開始籌建具長程武力投射能力的大型水面作 戰艦、快速靜音的潛艦艦隊與長程奇襲的海航與導彈打擊能力,並積極進行建造航空母艦的準備。

2002年解放軍海軍首次完成環球遠航,2004年其核動力潛艦首度突破第一島鏈抵達第二島鏈,2007年解放軍海軍水面艦隊亦穿出日本宮古海峽,經西太 平洋、巴士海峽抵達南海,形同操演一次對台全面海上封鎖。同年年底,其水面與水下艦進行長程(南海、台灣海峽至東海)聯合跟監美軍航母戰鬥群任務。此等武 力展示,足可認為解放軍海軍在第一島鏈內海域已具相當的制海優勢。照解放軍海軍後續的戰略規劃,2010年起將發展航空母艦與中遠程制導武器,2020年 前將海上防禦圈擴展至第一島鏈外與第二島鏈內的海域,2050年間將以航空母艦為核心,與美、日爭奪制海權。

除了中國經濟崛起之外,美國陷身於反恐戰爭無暇全心注意亞太情勢,也提供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擴軍的戰略機遇期。美國前任小布希政府原本視中國為戰略競爭 對手,積極開展包括台灣、日本在內的安全與軍事上夥伴關係,作為因應中國軍力擴張的防火牆。但九一一事件與後續的反恐戰爭打亂了美國的亞太安全戰略佈局, 自小布希執政中、晚期,美國對中政策開始有了微妙的轉向,希望以和解為主軸來穩定美中關係,以作為用兵伊拉克的支撐。而打著要終結在伊拉克戰事而當選的美 國民主黨政府,執政迄今似乎還找不出一套可行的美軍「退場策略」(exit strategy)。

在2010年最新一版的美國國防部《四年期國防總檢報告》(Quadrennial Defense Review
Report) 中再次指出美國地面部隊長期陷於伊拉克的重建任務,業已對美軍的資源分配與兵力部署產生影響。在美軍還無法從伊拉克脫身之前,美國對中和解的亞太戰略沒有 改變的空間,這是歐巴馬總統就任首次訪中時定調往後美中關係的發展將以「發展與深化雙邊戰略信任(to nurture and deepen bilateral strategic trust)」為主軸不得不然的背景。

歐巴馬政府業已開始佈局後伊拉克戰爭時代的美國亞太戰略

對於中國的軍事崛起,在美軍內部有兩派不同的解讀。樂觀派堅持美軍第七艦隊與部署在日本、關島的前進部署兵力在質量上仍然遠遠超出中國人民解放軍,足堪應 付區域內的緊急事態。樂觀派認為中國的軍事擴張雖然值得注意,但在可預期的未來仍難以構成對美軍的嚴重威脅。尤有甚者,像美軍前任太平洋總部司令基亭 (Admiral Timothy J. Keating)便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即便發展航空母艦也不足為懼,其於2007年訪中期間便曾誇下海口說:如果中國要發展航空母艦,美國也願 意幫上一手云云。而悲觀派則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的水下戰力與中長程導彈打擊能力已構成可觀的拒止戰力,足以使美軍憚於介入西太平洋周邊──特別是台海 ──的緊急事態,而未來中國在建造航空母艦與擴充、強化現有中長程制海能力後,將使得美軍轉而處於劣勢,〈卡文〉可說是這派論點的代表之一。

中國威脅論本在1990年代起便是在華府爭論不休的議題,而對於中國海軍戰略意圖與能力的研判,美軍早在2000年代初也自承難以掌握沒有結論,一、二十 年過後,中國威脅論的爭辯依舊尚未塵埃落定,美軍對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評估也還是莫衷一是。不過,極為重視對中關係的現任美國歐巴馬政府,其原本對中政策的 「以經促變」期待,並未受到中方太多的青睞,面對國內保守派勢力的反撲與區域內台灣與日本情勢的發展轉而對中有利的態勢,已逐漸修正其原有立場,開始微幅 調整對中戰略路線,雖然在美軍全面擺脫伊拉克泥沼之前,難以預期美國對中政策有明顯轉變,但從美日關係的近期演變與美國對台持續軍售的態度,歐巴馬政府由 親中逐漸向中間路線調整的步伐已經邁開,後伊拉克戰爭的亞太戰略佈局已經開始建構。

中國對台戰略思考的問題只有使用的手段與所須的時程

執政的馬英九政府國安團隊合理化其親中政策與馬其諾式(Maginot Line)軍事戰略的藉口之一就是:連華府都在與中國和解、親善了,台灣當然要跟進,在兩岸政策與國防軍事上做出調整。如果我們回頭再去思考中國對台的戰 略動機,對北京的戰略擘劃者而言,兩岸的問題不在台灣為謀求台海的安全與穩定願意釋出多少善意,而是在區域戰略的層面上,在台灣尚未成為中國的行省之一 前,本身就是中國戰略環境的不安全與不穩定的來源。問題不在於台灣作了什麼,而是中國要實踐其脫陸向海戰略的唯一可能,就是必須拿下台灣。剩下的問題就只 有使用的手段與所須的時程。中國在馬英九上任向中拋出許多親善動作之後,仍維持對台的軍事準備,即清楚地佐證了此一戰略動機。

金門、馬祖不是台灣的下地島或關島,台灣也沒有外圍的盟友,欠缺戰略縱深使得台灣沒有像美國一般可以對中國實驗「以經促變」的本錢,更何況當華府的國安策士都已經在思索亞太戰略的新佈局並調整對中戰略之際,馬英九政府依然自溺在不切現實的ECFA大夢中。

回到〈卡文〉的問題,如果發生美國航空母艦被中國擊沉的想定狀況,台灣要如何因應?要站在哪一邊?怎麼站?這是戰略選擇的國之大事,不容以假設性問題為推 辭來加以規避。我們應當追問執政的馬英九政府會如何思索這個問題,能若無其事假裝中立嗎?能聳聳肩向華府說聲抱歉台灣力有未逮?還是像北京一樣假惺惺地馳 救遇難的美軍官兵?甚至以北京的說詞來開脫或加入北京陣營?這些選項的結果,都等於在幫忙北京毀滅《台灣關係法》,台美逾半世紀的盟邦與準盟邦關係將一筆 勾消,也等於台灣終於納入北京脫陸向海的戰略架構裡,成為中國抗衡美日的戰略前線。如果選項是別的,那我們更要問:那馬政府今天所站的戰略位置,今天所走 的戰略路線,不就錯了。

留言